片儿汤

＊补档

       首先这个时间地点人物都很不靠谱。

　　

　　沙悟净佝着腰，担着一肩扁担缩在小白龙后边，努力让自己再矮一点，猪八戒屹立不倒的腆着肚皮，陪唐三藏磕了一地瓜子，小白龙挺不屑的打了个响鼻，甩了甩尾巴，卧倒，看戏。

　　

　　沙悟净又一次暴露在夕阳的晚霞之中。

　　

　　现在我们来换一种描述方式。

　　

　　残阳如血，飞沙走石，三千沙砾随风而下，西行师徒四人误入八百里荒漠，进退维谷间，忽天降霞光，神仙显迹，原是二郎显圣真君，特念旧情，来助西行一行一臂之力。

　　

　　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，沙悟净自顾自的把自己佝偻的更矮一点，几乎把脸埋进来沙子里——但他依旧挑着行李。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冷冷睨了一眼沙悟净——他难得自上而下的看他这位好师弟，于是用力过猛，一对金灿的眼珠子几乎脱框而出，目光如刀，于是沙悟净真的一头栽进了沙子里。

　　

　　他这张脸仍是张圆润未脱稚气的少年人模样，杏核眼，金色的招子提溜转，平白多了些许冷漠，他伸手一挥金箍棒，斜插进沙中，不着四六的歪靠着，朝杨戬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：“真君有何贵干？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从容还礼，面不改色：“杨戬来看晚霞。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拌嘴的瓜子皮一噎，差点没卡进嗓子眼，唐三藏拍了拍徒弟宽厚的背，一笑，如沐春风。猪八戒白了他一眼，呸出瓜子皮，损道：“没到金蝉子的火候，继续努力。”

　　唐三藏继续傻笑。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把杨戬自上而下打量三遍，强忍着一种想要撕破他的脸皮的冲动握紧了金箍棒，嘴上却说，“好啊。”

　　

　　于是这一行人便坐下来看晚霞。

　　

　　主要是孙悟空坐下来，其他人就没有走的必要，大漠荒芜，万一蹦出来个神仙亲眷坐骑，寒暄一番，还要等到孙猴子闻风而来才能开打——演戏太累，没工钱不说，还要挨的满头青包。

　　

　　更况，二郎神的面子还是要给的。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盘腿席地而坐，滚烫的沙子烙的屁股肉香四溢，他嗷了一嗓子窜起来，那杨戬便轻轻皱了下眉——他眉峰似刀，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猪八戒，竟让猪八戒猛的打了个寒战。

　　

　　怪哉。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暗道。

　　

　　他瞥了一眼孙悟空，那猴头竟还专心致志的看起云来。

　　

　　天边是火烧云。

　　

　　天界的仙子把银河里打捞起来的星烁纺织成彩色的纱，绑在羲和的日车上，日车从这头走到那头，于是整片天空都飘摇这瑰丽的彩纱——人间管他叫霞。很早很早的远古时代，共工怒触不周之山，天柱倾斜，二十八星宿分崩离职，老神神脉将息，昆仑柱也被尚存的新神连根拔起，凡人自此难登仙界，传说那时候的“霞”，是昆仑山重明鸟用来警告凡人昆仑柱将塌的一架风筝，放飞时满天红光，世人皆俯首膜拜，视为天庭降下的凶兆。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扇了扇耳朵，重新坐了下来。

　　

　　唐僧小声的问，我该干扰一下吗，咱行程快排不开了，今天还有一个妖怪得抓我吧。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不理他，因为他也在看晚霞。

　　

　　唐僧只能闭嘴。

　　

　　杨戬穿着墨似的大氅，一身亮银锁子甲，笔直的站在大漠里。孙悟空躺在地上，翘着二郎腿，自下而上的看了一眼杨戬——就算是这种角度来说，杨戬依旧长的很好看。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有点想让他坐下来，但他又觉得没必要——反正不是他累，就是碍眼，杨戬像一座山一样站在那里，简直太触痛孙悟空的神经了。

　　

　　他讨厌山，讨厌泥土，讨厌桃子——一个猴子，讨厌吃桃子，他还讨厌自己这双金眼睛，放在他脸上怪怪的。

　　

　　这该是双黑色的眼睛，孙悟空想 。

　　

　　不过他没有说话，因为他在看晚霞的时候从来不说话。

　　

　　就像他要去西天取经一样，就像妖怪总是磨磨蹭蹭的等他赶到才吃唐僧，有些东西像是有着固定的顺序，还比如他看晚霞时总会想起一个仙女。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不知道她是谁，也只是偶尔在缥缈斑斓的云层里一瞥——紫色的，轻薄的纱，从天上飘下来，孙悟空伸手抓了一下，杨戬的眼神就变的很复杂。

　　

　　“悟空，”杨戬突然开口，声音又轻又柔，也像一块纱，“晚霞是不是很美？”

　　

　　他似乎知道孙悟空不会搭理他，于是继续说：“王家村的晚霞也很美，花果山的晚霞也很美，但是我们都回不去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说数万万的猴属类都会记得我杨戬，”杨戬低下头，看着孙悟空，“你却不记得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在花果山看过一次晚....”

　　

　　“嗳呀！烦死了！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气冲冲的啐了杨戬一口：“欣赏风景你能不能闭嘴？你怎么和这秃驴一个德行！”

　　

　　唐僧一旁中枪，忙道：“此言差异...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骤然身形一顿，猪八戒一耙子篓了他的披风，口中念决，架云御风，只那么一瞬，杨戬就与他三十里之外，唐僧只听到猪八戒大喊：“你可去你妈的吧！”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懒洋洋的撩了撩眼皮，心里有点不舒服。

　　

　　花果山，王家村，和我有关系吗？

　　

　　三十里之外，杨戬猛的吐出一口黑血，跪在了沙漠之中，便是这样，还不忘同猪八戒拱手：“多谢天蓬元帅。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扇了扇耳朵，对这个称号嗤之以鼻：“在下姓猪，叫八戒，高老庄人士，不认识什么天蓬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也不认识什么阿月？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梗了一口气，冷哼一声道：“你就是个冷面瘟神！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擦了擦嘴角的血，慢慢道：“我的心大多都托付给了他，余下的，装不了太多情，自然冷心冷肺。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干呕了一声，不想搭理他。

　　

　　“这个封印越发厉害了，”杨戬道，“红孩儿什么时候能到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也快了，前面不远就是火焰山，”猪八戒看了一眼重新站起来的杨戬，“刺激猴子这事儿你不用来，那老妖都还当他的曾经的妖王，都想让他记起来，用不着你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笑了笑：“我不说出来，心里难受，我欠他一个花果山，便是千刀万剐，我也愿意，更何况——”杨戬伸出手，想要触碰云，“他要是以后想起来了，这就是我的筹码，我赌他会心软。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愣了一下，讪讪道：“狠人，不亏是和那石猴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温声道：“多谢。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又骂了一声。

　　

　　百里之外，便是火焰山。

　　

　　此山与孙悟空颇有因缘，乃是当年他一脚踢翻的炼丹炉，烧出个酷热难耐的地界——或许西游棋局，那时便已走了一步。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持了火尖枪，幻出水月镜像，见西游一行人稳如泰山的看着晚霞，不由暗自心急，他睨了一眼一旁打坐的哪吒，念由心生，冷不丁的推搡了他一把，哪吒掀了眼皮夹他一眼，道：“何事？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最见不得他这般模样——这厮在那三十三重天呆的人不人，鬼不鬼，说话愈发让人恼火，跟那杨戬如出一辙，红孩儿心中忌惮三分，一收水月镜像，提枪便要扬长而去。哪吒皱了皱眉，有些不解：“圣婴大王何去？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听了更恼，扬声道：“撒尿！你要一起吗？！”

　　

　　哪吒想了想，“一起。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差点跌了个跟头。

　　

　　于是火焰山侧，一妖一神携手撒尿。

　　

　　行完方便，哪吒指着天上的晚霞，问红孩儿：“知道这是什么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漫不经心：“云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不对，”哪吒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，带着一丝红孩儿琢磨不透的意味：“这是被血染红的银河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当年齐天大圣被凌迟处死，掌刑官，是司法天神杨戬，齐天大圣的血流满了诛妖台，污血被冲进了银河里，有些银沙被染红了，嫦娥仙子要把它们挑出来，可是杨戬不让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不让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杨戬花了五百年时间让花果山重新长出花果，也花了五百年把那些带血的银沙挑出来，绞进仙子织好的彩纱里——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仙子的空缺，她私自下凡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这个仙子是阿紫，西游之初就被孙悟空打死的阿紫。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说。

　　

　　“真倒胃口，你就是让我来听这些恶俗的三角恋的？”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瞥了一眼天空中的霞，有些头皮发麻，齐天大圣的血铺满的这片天空，他突然想，也突然说起来：“我要成天地！”

　　

　　哪吒浑身一僵，喝道：“你说什么！”

　　

　　“他真的成为天了。”红孩儿喃喃低语。

　　

　　哪吒也愣住了。

　　

　　霞光渐渐的散了，光线转暗，那些晚霞被仙子收到了衣袖里，叠进口袋，把月车推向苍穹。

　　

　　沙漠里也开始冷了起来。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木这脸，把沙悟净从沙丘里踹出来，唐僧自己个收拾瓜子皮——保护环境——猪八戒跟小白龙咬了咬耳朵，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响鼻，大意是：“切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没有再回来，孙悟空冷淡的提了一句，颇有点礼貌：“呆子，那个姓二的三眼儿哪？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同样很有礼貌：“三眼儿咳血了，回家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撇了撇嘴：“三界第一战神居然是个肺痨，可惜了，我还想看他跟齐天大圣打架，我要是早生几年，说不定也能看到当年的大战。”

　　

　　空气突然凝固了几秒，西行一行人互相看了彼此几眼，端起唐僧水碗正打算放进包袱的沙悟净突然一松手，大叫一声，“琉璃盏！碎了！”

　　

　　唐僧的碗掉到石头上，碎成了渣渣。

　　

　　沙悟净以身伏地，吓的浑身发抖，低低的不知道再呢喃什么，其他人见怪不怪，猪八戒跟唐僧说“让你换个竹筒你不听，老四就这毛病。”

　　

　　唐僧双手和南，道：“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把哆哆嗦嗦的沙悟净扶上马，又把行李架在小白龙身上，自己把碗盏碎片埋好，诵了一段法华经：“万物有灵，”唐僧说，然后他又问孙悟空：“悟空，你为什么想看那场大战。”

　　

　　孙悟空头也不回的往前走：“不为什么，我觉得我应该知道，三界战神和一个反天的妖王，那打起来该有多热闹——那个什么劳什子齐天大圣不是会变吗？我听说三眼也会——诶，呆子，你不是自称什么神仙吗，你见过他俩打架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抬头看了看月亮，淡淡道：“见过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压根看不见的脚尖：“*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做成任何的事情，但是这是不可能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意味不明的微笑，看着孙悟空的背影“他们注定为敌。”

　　

　　空戬二人的那场大战，不如说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，三界无人能敌杨戬，但孙悟空却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，没人知道那场战役中发生了什么，人间三月，天上一瞬，弹指一挥间的事情，错铸因缘，后齐天大圣被太上老君的金钢啄砸的头昏眼花，被天兵天将围剿，杨戬奉命火烧花果山，领旨凌迟齐天大圣，因果关由，凡尘诸往，都碎在了孙悟空那双曾经漆黑明亮的招子里。

　　

　　那也是杨戬为数不多开怀的笑，因为孙悟空说，我恨你。

　　

　　他烧了花果山，烧死了无数花果山猴属类，他们被孙悟空划出生死簿，永不入轮回，死后成恶灵，盘踞在花果山每一寸焦土上。

　　

　　他烧碎了孙悟空的晚霞。

　　

　　你看他那么喜欢的一个人，到后来却说恨他，多可笑。

　　于是杨戬笑出了泪。

　　

　　猪八戒摸了摸小白龙的鬃毛，滚烫的泪水流过他的脸颊。

　　“我们也注定不能相见。”

　　

　　小白龙抬了抬前蹄，又放下了。

　　

　　然后发出一声叹息。

　　

　　她看向了唐僧。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站在火焰山的山顶上，哪吒说，我走了。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点了点头，于是哪吒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　　

　　火焰山的晚上很冷，冷的出奇，红孩儿克制了一会儿，往天上看过去。

　　

　　银河像一条缎带，把夜幕拦截成两半，人间总是对这些东西有这美好的向往，他们想成为神，想拥有天，想掌握权杖，把一切绮丽的幻想堆砌在这片天空上。没人知道这片天空发生过什么，也没人想看天被捅破的样子——五百年前有人好奇，也这么干了，后来他被压在的山下面，现在正在求一个神的原谅。

　　

　　红孩儿眉眼间吊着几分嘲讽，心间是少年人的洒脱，他一挥火尖枪，直指苍穹，心中呐喊：“捅破那天！”

　　

　　可是他什么也喊不出来。

　　

　　杨戬在灌江口斟一杯茶，哮天犬从跑进来，神神秘秘的把门关的严实：“主人，红孩儿好像真的想要吃了唐僧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面不改色，吹了吹漂浮的茶梗，那里面一根茶梗竖了起来：“每个人都想吃了唐僧。”

　　

　　哮天犬拍拍胸脯：“我不想！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看着第二根茶梗竖了起来：“你没有欲望。”

　　

　　哮天犬嗷呜一声，懒洋洋的泄了气，“唐僧有什么好吃的呀，我有主人就够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朝他笑了笑，招了招手，于是哮天犬熟练的把脑袋拱到了他的手底下。

　　

　　茶梗全部竖了起来。

　　

　　杨戬揉着哮天犬的脑袋，看了看天的方向。

　　

　　是如来。

　　

　　棋差一招。

　　

　　他料到了红孩儿会反水，所以他不担心唐僧会被吃掉，这样西游提前结束，西游团队散伙，还是他赢，只是他没料到西天会让哪吒下界搅这一潭浑水，但是估计西天也没料到，哪吒终究还是放不下红孩儿的。

　　

　　“三太子跟红孩儿讲了什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问哮天犬。

　　

　　哮天犬想了想，道：“没说啥，说了说你捡沙子的事儿，阿紫，还有——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脸有些红，忙追问：“还有什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哮天犬道：“红孩儿说，有个牛鼻子老道给他算过一卦，说他与哪吒重逢之时，就是火焰山落雪之时，哪吒说有人千里赴解铃之约，命中注定，我也听不太懂，神神秘秘的，好像在打哑谜。”

　　

　　杨戬也不太明白，只是又揉了揉哮天犬的头，温声道：“听懂太多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喝了一口茶，那些茶梗便全都恢复了原状。

　　

　　“睡吧，明天就要见分晓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于是哮天犬便睡着了。

　　

　　可是杨戬没有睡，红孩儿没有，哪吒没有，孙悟空也没有。

　　

　　他们在等，等风推动旗子。

　　

　　等命里终章。